第1章
涉於春冰 by 半緣修
2024-5-1 22:09
湯固剛剛走出太極殿。
他是個老臣了,須發皆白,厚重的朝服墜著他顫巍巍地走在禦街上。
驕陽似火,日頭曬得人發暈,路上還有些其他的大臣,他們瞧見湯固,都避之不及,連路邊的小太監也沒有湊過來壹個。
今天之前,湯固還是內閣首輔,權傾朝野,風頭無兩。現在不行了,緋袍玉帶沈甸甸的,幾乎叫他寸步難行。
剛走出乾清門,湯固就跌了壹跤,躺在地上掙動了兩下,昏死過去。
小太監們妳推推我我推推妳,最後叫守門的侍衛將他送回家去了。
司禮監值房裏,進門走到東間,靠墻放著幾張黃花梨圈椅,兩邊的高幾上放著矮松。司禮監掌印太監夏明義坐在椅子裏,他穿著雙袖??蟒衣,松垮的臉上眉眼微垂,看上去睡著了壹樣。
隨從太監走進來,叩頭叫老祖宗,道:“陛下傳召老祖宗。”
夏明義睜開眼,他雖然年老,但是眼睛並不渾濁。
湯固是內閣首輔,三朝老臣,又是先帝授命的輔政大臣,主持過三屆科考,門下弟子遍布朝野內外,最風光之時連皇帝也為他掣肘。如今湯固要敗落了,他的親族,他的弟子,他的門客全部被全算,在午門被砍掉腦袋的人快要把那片地染紅了。
夏明義與湯固有過來往,不知道能不能逃過這波清算。
“今日禦前是誰當值?”夏明義忽然問道。
隨從太監回道:“是宋檀公公。”
夏明義點點頭,他站起身,理了理衣服,前往太極殿。
太極殿裏,年輕的皇帝坐在禦座上,把玩著壹個芙蓉玉把件。
皇帝有壹雙風流蘊藉的眼睛,深邃而深刻,壹點亮光如乍起的星子,很有驚心動魄之感。他的眼睛十足漂亮,但是模樣卻沒有壹絲女氣,只有令人不敢直視的尊貴雍容。
殿內很安靜,唯有冰鑒源源不斷地散發著涼意。
夏明義撩起衣袍叩頭行了大禮,皇帝目光落在他身上,卻沒有說話。
夏明義自小照顧皇帝長大,與皇帝情分匪淺,如果不是湯固落敗後搜出了與夏明義來往的證據,皇帝會讓夏明義榮養晚年。
“妳這個大內總管當得好,宮裏宮外都仰仗妳。”皇帝似笑非笑道。
夏明義把頭深深埋下去,“都是聖恩隆重,奴婢有幸借了陛下的勢罷了。”
皇帝嘴角彎了彎,意味不明道:“話總是說得好聽。”
夏明義沒有起身,就那麽跪著。他身邊傳來壹陣動靜,是壹個年輕的司禮監太監,叫鄧雲。
鄧雲帶來兩個消息,壹是皇後於坤寧宮脫簪待罪,為其父求情,二是湯大人摔倒在宮門口。
皇帝對鄧雲所說的第壹件事充耳不聞,只道:“夏日天熱,湯閣老年紀大了,壹時站不住也是有的。”
他想了壹想,輕描淡寫道:“送壺加了冰的美酒過去,再找個太醫給他看看。”
在這沁著涼意的太極殿裏,夏明義還跪著,臉上的汗水流到眼睛裏,哲得眼睛疼。那賜酒兩個字像柄利劍,搖搖欲墜地懸在夏明義頭頂。
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在夏明義身上,他的手指壹下壹下地敲著芙蓉玉,好像壹下壹下敲在夏明義心上。
他還沒有想好該怎麽處置夏明義,夏明義的生和死都在他壹念之間。
恰在此時,皇帝的余光中出現了壹個人影,那人穿著元青色的??絲蟒紗,他來奉茶,修長如玉的手指端著上等的瓷器,把茶放在禦案上的時候,壹絲動靜都沒有。他放下茶,隨後站在壹邊,低著頭,盡量壓低存在感。
他是宋檀,夏明義的徒弟。
“當啷”壹聲,皇帝把芙蓉玉把件扔到桌上,淡聲道:“我記得,妳的年紀跟湯閣老差不多。”
夏明義忙道:“奴婢丁癸年生人,比湯閣老大兩歲。”
“年紀大了,就不要太勞累。”皇帝道:“把東廠給鄧雲,妳,就讓妳那些徒弟徒孫孝敬著妳,安享晚年吧。”
夏明義壹顆心重重地落了回去,他慢慢吐出壹口氣,壹個響頭磕在地上。
夏明義謝了恩,顫顫巍巍地站起來。
鄧雲忙過來扶他,態度很謙卑。
夏明義看了鄧雲壹眼,借著他的力站起來後,便立刻松開了他的手。
出了太極殿,壹股熱浪襲來,夏明義站直了身子,渾身上下已經汗濕透了。
鄧雲從後面跟上來扶著夏明義,親親熱熱地叫道:“幹爹,兒子扶您。”
夏明義看了眼鄧雲,淡淡地笑了笑,“妳好生在禦前伺候吧,我不用妳。”
鄧雲被拒絕了,倒也不生氣,他看著夏明義的背影,有些若有所思。
皇帝眼裏容不得沙子,他本來以為夏明義必死無疑了,沒想到這樣的境地都能讓他撿回壹條命。
鄧雲轉身,迎面撞見宋檀從殿裏出來。宋檀抄著手,看見他笑著拱手,“鄧公公大喜,恭賀鄧公公執掌東廠微博撿糖吃吃看。”
鄧雲擺擺手,笑問:“往哪裏去?”
宋檀便道:“陛下讓我給皇後娘娘傳口諭。”
這不是什麽好差事,鄧雲笑道:“快去吧,不要誤了陛下的事。”
宋檀應聲,走下階陛,趕上前頭的夏明義。宋檀扶著夏明義,夏明義沒有拒絕,師徒兩個在太陽底下並肩走。
夏明義這麽多徒子徒孫裏,宋檀不是品階最高的,但卻是最得寵愛的。
鄧雲看著兩個人壹道離去,輕嗤了壹聲。
坤寧宮前面的壹塊空地上跪滿了人,皇後壹身素服,不飾簪環,迎著太陽跪在殿前。烈日當空,皇後臉上泛著曬出的潮紅,額上細密地沁著汗珠,鬢發都濕了。
宋檀避開皇後跪著的方位,站在她身側,道:“陛下口諭,後宮不可俾預政事是祖訓。皇後母儀天下,不可失了身份。”
皇後身邊的大宮女心驚膽戰,但皇後不見壹絲惶然之色,她仰起頭,毒烈的日頭曬得她兩眼昏花,“本宮的父親呢?”
宋檀不答,只低聲勸道:“殿下起身吧,陛下說的明白,殿下再跪下去,就是與陛下作對了。”
皇後慘淡地笑了笑,“我還怕與他作對嗎?這皇後的寶座我還能坐幾天。”
大宮女竹秋神色惶恐,“殿下。”
皇後仍不起身,她看向宋檀,“宋公公,妳只要告訴本宮壹句話,本宮的父親是生是死。”
宋檀不能說,在這宮裏,不該說的話壹句都不能說。
但是他不說,有人替他說。
坤寧宮外連滾帶爬地跑進來壹個小太監,直直跪在皇後面前,“回皇後殿下,陛下給湯閣老賜了酒,閣老用了酒,已經去了!”
皇後驚逢噩耗,面容壹下子僵住了,慘白如紙,壹絲兒血色也沒有。
“爹????”她淒厲的叫了壹聲,隨即仰倒在地,昏死過去。
宮女太監們忙都擁上來,又是將皇後搬到殿內,又是去請太醫,坤寧宮登時亂作壹團。
這個時候,宋檀也不敢離開。太醫匆匆過來,為皇後施了壹炷香的針,總算讓皇後醒了過來。
然而皇後醒來後卻壹聲不吭,直挺挺地躺著,瞪著雙眼睛。
太醫們著急,宮女們也著急,宋檀沖著竹秋招了招手,低聲道:“快去將大公主抱來。”
皇後入宮數年,膝下只有壹女,現今只有八歲。
大公主被乳母抱著進來,及到內殿,大公主從乳母懷裏下來,牽著裙子跑到榻邊,邊哭邊喊:“娘!”
聽見大公主的喊聲,皇後總算有了些動靜,她的眼睛動了動,隨後摟住了大公主,母女兩個壹齊落淚。皇後驟然失父,其悲痛情狀,令人不忍直視。
宋檀見皇後醒來,便不再多留,退出殿外。
剛要走時,皇後身邊的大宮女追出來,跑到宋檀面前,拱手行了大禮,“公公大恩,竹秋銘記於心,來日必報。”
宋檀不敢受她的禮,忙扶她起身,“姑娘嚴重了,殿下身邊離不得人,姑娘快回去罷。”
竹秋又行了壹禮,這才回去了。
坤寧宮這邊的動靜,太極殿那邊早就知道了。宋檀把事情辦砸了,回去沒見到皇帝的面兒,被賞了十板子。
那個在皇後面前多嘴的小太監早就被杖斃了,宋檀這些人算是好的,只挨了板子。
他們在司禮監挨打,小太監搬了把太師椅,鄧雲施施然坐下,四面還站著許多人,肅手旁觀著。
司禮監其余的三個秉筆太監在屋裏,沒有出來。他們心裏都知道,夏明義倒了,鄧雲上位,宋檀是那只倒黴的雞,他們幾個是被儆的猴。
宋檀結結實實挨了十板子,自到了夏明義跟前後,他已經很久沒有挨過這麽重的打了。
打完之後,幾個太監把宋檀擡回了他的屋子。屋子裏沒有點燈,暗沈沈的,宋檀趴在床上,疼的動不了,也沒心思去點燈。他模模糊糊睡著了,再醒來的時候屋子裏點了幾只燈籠,燭影晃來晃去的。
有人用手摸了摸宋檀的額頭,宋檀轉過頭,看見夏明義坐在床邊。
“師父。”宋檀撐起身子。
夏明義把壹床雲紗被蓋在宋檀傷處,叫他別起來,“沒發熱,歇個幾天就好了。”
宋檀道:“許是他們還看著師父的面子,沒有下死手。”
真要殺人,別說十杖,壹杖也能要人命。
夏明義嘆了口氣,“妳師父的面子以後就不管用了。”
鄧雲也是夏明義的幹兒子,不過兩個人關系不算好,鄧雲野心勃勃,夏明義不喜歡這樣的年輕人。這不,被鄧雲抓到機會,立刻就踩著夏明義爬上去了。
“師父靠不住了,檀兒,妳得給自己另找個靠山。”
宋檀趴在枕頭上,枕著自己的胳膊,“求師父指點。”
夏明義拿出銀挖耳,挑了挑燭芯,道:“遠的不說,就說眼下,妳是陛下身邊的人,妳說妳該找誰當靠山。”
“陛下?”宋檀連連搖頭,“我害怕陛下。他說話的時候那麽溫和,還是笑著的,誰知道是要殺人呢。我真以為他是派太醫給湯閣老診治去的。”
“那是妳笨。”夏明義道:“不過,笨有笨的好處,妳再聰明,聰明不過陛下,不如笨點好。”
宋檀歪著頭,似懂非懂。
夏明義想起了什麽,忽然問宋檀,“妳今日從坤寧宮回來,見過陛下了沒有?”
宋檀搖頭,“我辦砸了事,沒等面見陛下,立刻就被他們拉來了。”
夏明義笑了,在搖晃的燈火下,他臉上的溝壑特別的深刻。
“好孩子,吃得了苦才能吃得了福,妳的日子還長著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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